0588 青袍白马

衣冠正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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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清二年的腊月除夕,本是阖家团圆、欢度年节的时刻,但是如今的建康城却是兵荒马乱、恍如鬼域。

    秦淮河两岸多有寺观,往日里香火鼎盛、信众云集,但今却成了各路人马驻扎的军营。北岸乃是侯景叛军,数众有几万人之多,南岸则是南梁各方奔援而来的人马,双方隔着秦淮河各自树栅、遥向对峙。

    一整个白天,双方人马都各自克制,没有展开什么大规模的战事。到了傍晚时分,各自营禁便有些放宽,偶有人员行走诸营之间。

    一名身着青色戎装、手提长柯斧的高瘦营卒往大桁北大营走去,凡其途径之处,其他营卒们望向此人皆投来羡慕敬畏的眼神。

    侯景叛军源流众多,既有从淮南征召拉拢的乡勇力士,也有沿途俘获、收编的俘虏降人,到了建康城后更是掳掠士民百姓、并且大释官私奴婢,使得从者云集,聚众巨万。

    这么多乱卒各自不知所属、其将帅们也无从分辨约束,但很快群众们便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从衣着和武器上进行分辨众徒卒在乱军中的地位高低。

    大同旧年江南便有歌谣唱“青袍白马寿阳来”,侯景前向朝廷乞锦,朝廷则给以青布,于是便为将士造衣应此旧谣,所以军中得着青袍者,多半便是自寿阳便跟随作乱的叛军老卒。

    侯景军势短期内扩张至斯,也没有更多的甲仗军械赐给众军卒。所以诸营军士所配军械也有着一个明显的代差,最精锐最核心的部伍自然是武装最为精良,其他的乌合之众则就连短刃铁器都未必有。

    这名高瘦营卒着青袍、持长斧,一望可知必是叛军精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营卒便是早前于淮南韩氏陂被寿阳乱卒就乡抓捕胁从的韩劭。

    那日为了掩护潜藏在苇荡中的弟弟韩勰,韩劭主动现身被捕,因其高大勇壮而被收编入军,一路追随叛军南来,到如今已经是侯景部将支伯仁麾下一名队主营将。

    因有这一身行头震慑诸众,韩劭得以畅行诸营,他很快沿秦淮河北岸到达了朱雀大桁附近的营地。此间乃是叛军中军所在,多有精兵驻扎,辎重物资也都存放在这里。

    大营外聚集着许多的京中难民,营地周围还抛扔着许多的尸首,这些难民聚集在营地周围号哭不已、驱之不散。

    他们并不是被乱军驱赶到此的,乱军早在十月入城并且快速控制全城,分兵据守畿内各处要害之地,而且已经将台城团团包围起来。凡所收捕俘获到的士民男女们也全都安置在台城周边,修筑土山用以进攻台城,其中老弱伤死之众直接便被夯进了土山里,连尸体都见不到。

    至于大桁北岸的这些民众及尸体,则是原本藏匿各处的城中居民听闻各路援军毕至、蜂拥而出准备迎接各路勤王之师,结果援军过了大桁之后非但没有直击叛军、反而纵兵抢掠这些出迎的京中百姓,杀伤众多。

    反倒是侯景所部闻讯赶来,将诸方援军暂且吓退到秦淮河以南,双方才又隔河对峙起来。

    因是除夕岁终,为了奖酬连日奋战的将士,侯景着令诸军功士今夜可以入营领取酒食犒赏,韩劭便是为此而来。

    他在之前大军初入建康、进攻东府城的战斗中得立先登之功,乱军之中自然是没有完善的录功程序,只以东府城中所缴获的官印加印在布帛上分给诸功士以作凭证,今天便可以用来领取酒食。

    此时存放物资的后营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功士,虽然每人只给两升浊酒、三斤肉脯,但在已经战乱两个多月之久的建康城中,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赏赐了。

    凡所前来领赏的功士们,皆是叛军之中穷凶极恶之辈,负责发放赏物的营卒也不敢怠慢,验明凭证之后即刻发给物资,速度倒也极快,很快便就轮到了韩劭。

    然而当韩劭将他的东府城功凭递上之后,两名营卒验看一番然后便摆手说道:“官家有令,你等东府城战卒不能拱护太子周全,以至于太子丧命大桁,凡所东府城得功一概不赏!”

    这营卒所言官家自非建康台城中的梁帝萧衍,而是作为侯景内应、接应叛军入城的临贺王萧正德。萧正德在侯景叛军入城之后,便在叛军的拥戴下急不可耐的登基为帝,并以其世子萧见理为皇太子。

    东府城乃是城中守戍要地,位置重要性仅次于台城等寥寥几处,并且还存放着大量的物资给养,因此侯景便着令这位皇太子萧见理与其部将仪同卢晖略驻守东府城。

    萧正德为了共同的大业可谓热心至极,倾尽家财以助军资、犒赏功士。新晋皇太子萧见理大概见到家财散尽而心痛不已,再加上本身性情便轻躁有加、狂悖不法,镇守东府城之际还忙里偷闲的率领盗匪们在大桁附近抄掠打劫、估计是想贴补日渐亏空的家用,结果便被流矢射死。

    此事当时在乱军之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哪怕是乱军中的小卒们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大家都手提脑袋跟着至尊和侯王搞造反窃国的大业,这位太子殿下去大桁抢那仨瓜俩枣却连命都搭上,究竟是图的啥?

    “睁开狗眼仔细瞧瞧,老子乃是支伯仁支将军麾下,不是那狗太子门卒!以此见罪,克扣赏物,欺我斧刃不利?”

    韩劭本身在乡里便是强横性情,被乱军裹挟后很快便也适应了乱军中的生存法则,听到这话后直接挥起手中长柯斧斩透一块木板。

    前后排队领赏的功士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拍掌喝彩助威,他们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也都觉得各自拿性命拼来的功勋哪能因那萧家狗太子连累便作废。

    负责发放赏物的营卒见状后也都惊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上所谓的至尊圣旨,直接将韩劭的赏物发放给他,甚至还多加了一点。

    领取到赏物后,韩劭便退出了此间营地,然后便沿着秦淮河北岸栅栏一路打听寻找,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找到了此行的目标,一座内外约有千人的营地。

    “敢问营中将主是否淮南郭正买郭将军?某亦淮南人士,久闻郭将军大名,正当年节思念乡亲,适逢侯王赏赐酒食,持来奉献拜见将军!”

    韩劭提着手中酒食在守营的营卒面前晃了晃,一脸笑容的说道。

    营卒见状后也不敢怠慢,连忙入营禀告,过了一会儿便就将韩劭引入了营帐中。

    营将郭正买坐在帐中主位,身边还侍立着一名侯王日前所赐东宫宫女正小心翼翼为之斟酒,抬眼见到提着酒肉走进来的韩劭便笑语道:“瞧着确是一个勇卒,你家乡里何处?今在哪位将军麾下?既知我名,何不早投?”

    郭正买乃是淮南当地土豪大贾,早在寿阳便率领部曲投效侯景,见到韩劭体态勇壮且还有功在身,心中顿时也生爱才之意,便想将之召入麾下。

    韩劭将前所领受的赐物跪献给郭正买,并恭敬回答郭正买的问话,也表示愿意投靠郭正买以继续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郭正买闻言后便也笑起来,着令一名部曲将在帐内与韩劭角力较量一番,见到韩劭连败数名自己帐下勇士,不免更加爱重其人,将之留在帐内赐酒共饮。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秦淮河上也飘起了雾气,有令卒入营传达侯王命令,道是南岸梁军有大规模调度迹象,让诸营小心戒备,提防梁人斫营夜斗。

    郭正买闻言后不免暗道晦气,但对侯王命令也不敢不遵,当即便下令停止了帐内的宴饮。而正在席中极力逢迎其人的韩劭在听到这话后,便也不由得暗道可惜。

    帐内诸员各自散去,韩劭作为一个新投之人,被郭正买任命为率领新附之卒的队主,但今已经夜深,须得明日再指授部众,此夜便先共其部曲别帐休息。

    韩劭虽然新来,但也凭其勇壮豪爽颇得群众好感,待入别帐后,同帐五六人还在兴致勃勃议论淮南乡事。韩劭状似随口问道:“郭将军虽是乡里豪士,但旧年在乡也未有如此壮势,怎么投效侯王后便这样势大?”

    “那自然是有法门的……”

    几人听到这话也不疑有他,便讲起郭正买率部在淮南乡里劫掠聚众的事情,而韩劭仍自微笑道:“这当中是否还有一个名为下丰庄的村落?”

    “哪记得那么……”

    一名营卒已经暗觉不妥,话还没有讲完,韩劭却已经虎扑上前,手持短刀直刺其人胸膛,旁边一人感觉疾风骤起,转头便疾呼道:“韩二要作什么……”

    然而他也没能幸免,直被划破了咽喉。几员本就醉意朦胧,韩劭又是有备而来、骤起发难,兔起鹘落之间连杀帐内五人,竟还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阿姊,仇人寻见了!你不要着急,今夜便将那正主送去黄泉!”

    他弯腰将几人抛入毡上,并抓起泥土覆盖住他们的伤口以掩饰血腥味,自己出帐让夜风将身上血腥气息吹散,然后才以迷路为由继续往郭正买的宿帐行去。

    然而正在这时候郭正买披甲行出,因为敌军向大桁逼近不得不将警戒升级,见韩劭行来便着令他跟随在自己的亲兵后方一起往雾气更浓的营外行去。

    此夜的大桁南北注定平静不了,在表兄韦粲的强力推举之下,柳仲礼终于得以担任入援诸军的总盟主,获得了名义上号令诸军的权力。

    但柳仲礼也深知想要让诸军真正敬畏服从,还是需要有足够辉煌亮眼的功事。之前邵陵王萧纶引军败走,裴之高等淮南人马则与鄱阳王萧范勾连密切。另有其他宗室、镇将各有矛盾,整个联军内部人事复杂至极。

    到目前为止抵达畿内周边诸军当中,可以说只有柳仲礼与韦粲他们作为太子嫡系心腹,才是真正的急于解救建康之危,其他的几路人马则就对两宫安危没有那么在意,甚至还有可能暗自期待侯景乱军能够带走两宫。

    “建康之危能否解除,在此一战!”

    入夜后,柳仲礼从新亭直访韦粲大营,告知表兄自己的作战计划,他自己将移营大桁,在正面与侯景进行交战,希望韦粲能够进军青塘,切断石头城与建康的道路,并且从侧方威胁敌军的桁北大营。

    如今诸军皆驻扎秦淮河南,裴之高等部甚至还远在江中,韦粲自知此去青塘便是深入敌内,一着不慎策应不及便有可能陷入敌军重围之中,但在柳仲礼的力劝之下,再加上他也急于解救东宫,于是便答应下来准备冒险一试。

    夜中雾气更大,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船头悬挂的渔火船灯都被雾气压缩成一团不显眼的光斑。

    这样的情况自然加剧了行军的困难,既要避免被敌军斥候发现,又要确保及时赶到青塘并且将营地扎筑起来,韦粲一行可谓是辛苦有加。

    突然夜色中传来杂乱的金铁交鸣声,韦粲命人入前探望,才发现前方河湾溪塘里存在着一个敌方不甚起眼的哨望点,十几具敌卒尸首被屠戮在哨点周边,一名浑身浴血的兵士正吃力的将战刀从一个将领尸体上抽出,而这兵士本身也是腹背受创,伤重垂危。

    “此间乱卒莫非尽是壮士所屠?”

    韦粲入前打量战况,不由得对那重伤摇摇欲坠之人肃然起敬,便又说道:“某等勤王师旅夜行击贼,请问壮士贵姓?肯否附义同行?”

    “萧家老公,纵恶养贼,使我亲人俱遭屠杀。我杀贼报仇、死而无憾,但绝不再为梁家使力!什么勤王之师,与贼师无异的豺狼野狗罢了,宁死涂中,不与同行!”

    韩劭终于手刃仇人,憋在胸膛一口气便是一泄,听到韦粲此言,口中不由得便冷笑连连。

    韦粲听到韩劭此言,神情不由得一黯,但见此人已是伤重垂死,便也未再计较其人失礼冒犯,着令随从留下一些治疗刀创止血的药物,并将此人挪到更加偏僻位置安置起来,自己则继续行军。

    韩劭本是报着必死之心,却没想到还有这一番际遇,伤痛将欲昏厥之际,咬牙沉声向韦粲随从发问道:“请问你家主人是何姓氏?来日不死,我必报此恩。”

    那随员闻言后便笑道:“我主公乃是京兆韦氏韦开府嫡传永昌侯,你这亡命之徒若能侥幸不死,便藏匿偷生吧,倒也不须你来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