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九章 除夕夜(二)

卓牧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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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民虽然四海为家,但一样要过年。

    即便想在春节期间继续跑船多赚点钱,可岸上的人放假了,不一定能找到货源,就算能找到并把货物运抵目的地,码头上的人不上班也没法儿卸货。

    由于很多内河货船离老家很远,船民过年比较简单,航行到哪儿就在哪儿抛锚过年。

    运气好的时候能遇上老乡乃至同样跑船的亲朋好友,几条船锚泊在一起,大家伙聚在一起喝酒、打牌、聊天,晚上一起吃年夜饭,看中央台的春节联合晚会,然后一起放鞭炮。

    还有些船民早计算好了春节前的最后一趟货要运送到哪儿,提前给老家打电话,让家里人把孩子带过来一起过团圆年。

    以前通讯没现在这么方便,打不了电话,只能发电报。

    这样的年,韩渝印象中过了三次。

    跟小鱼一起驱车赶到滨启河船闸,看着锚泊在江边的几十条大小货船,不由想起当年跟哥哥、姐姐一起在船上过年的情景。

    “咸鱼干,二大队有人来了!”小鱼拉好手刹、拔掉车钥匙,推门下车快步走到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警车前。

    韩渝遥望江面,隐约可见其中一条货船上站满了人。回头看向船闸管理所方向,能清楚地看到马路边停了两辆警车,低声道:“那应该是云港法院的车。”

    小鱼把对讲机调到水警二大队的通话频率,喊道:“二大队二大队,我是长航分局梁小余,我和韩书记在滨启河船闸,收到请回答!“

    等了大约半分钟,对讲机里传来水警二中队民警老陈的声音:“收到收到,鱼所请讲。”

    “江上怎么回事?”

    “云港中院带着驾驶员来查封船,他们拿了人家的船舶证书,还要把人家的船开走,人家拦住不让他们查封,不让他们把船开走,甚至不让他们上岸。”

    “有没有打起来?”

    “相互推搡,没真正动手,幸亏我们来的及时,不然真可能会打起来。”

    韩渝接过对讲机,问道:“老陈,我韩渝啊,云港中院应该是带着手续来执行的,人家还报了警,照理说你们应该配合,怎么搞成现在这样?”

    “韩书记,他们应该请求滨江海事法庭协助,如果有人妨碍公务,他们的法警有执法权,该抓就抓,该拘就拘,怎么也轮不着我们协助他们执行。”

    老陈的话有一定道理。

    法院又不是公安,法院异地协助只能请求当地法院协助。

    再说法院又不是没法警,谁要是不配合完全可以采取强制措施,先控制起来,然后再按程序把妨碍公务的相关人员,送到当地公安局的拘留所。

    韩渝意识到不是水警二大队不作为,俯瞰着江面道:“老陈,找条铁划子,接我们上船看看。”

    “行,马上。”

    大过年的,居然会发生这样的麻烦事。

    明明不在水上分局的辖区范围内,可又不能不出警,不然双方打的头破血流会更麻烦。双方分歧太大,调解又调解不下来。

    老陈正头疼,见咸鱼和小鱼来了并且要上船,他是求之不得,立马让一个船主开铁划子过来接。

    韩渝和小鱼乘铁划子赶到江边锚地,赫然发现锚泊在这儿过年的有一大半是南河船。新年要有新气象,船上都贴满了对联,有两条货船上甚至挂了红灯笼。

    只是感受不到过年的喜庆气氛,只见两个法官和四个法警跟几十个船民对峙,双方情绪都很激动,有的指指戳戳,有的破口大骂。隔壁几条船的船头、船舷和船尾上站满了大人小孩,并且看架势都站在被执行的那条船这边。

    老乡帮老乡,这很正常。

    韩渝定定心神,在老陈的帮助下爬上船。

    小鱼更是举着证件喊道:“我是长航公安,麻烦让一让!”

    “韩队长,你来的正好,你帮我们评评理。”一个中年船主挤了过来,激动地说:“云港法院的人想扣我妹夫的船,那条船是我妹夫花三十多万跟人家买的,都已经跑两年了,他们凭什么来查扣?”

    韩渝认出中年船主,他家的船曾在北支航道出过故障,当时是韩渝和小鱼开001去江上帮着拖到吴老板船厂修的。

    “黄老板,别激动,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心平气和的说。”韩渝拍拍中年船主的胳膊,跳上第二条船,边往前走边说道:“我们先了解下情况,你们别都挤在这儿,这么多孩子,万一把孩子挤进江里怎么办?”

    “我们不拦着,他们就要跑!”

    “黄老板,你胆子不小啊,法院只是要查封你妹夫的船,你竟然想扣法院的法官法警,你是不是不想过年了?”

    “我们开始很尊重他们的,他们要看证书我们就把船舶证书给他们看,可他们看完就不还了,证书要是被他们带走,我妹夫怎么办?”

    “是啊,法官怎么了,法官不能不讲理!”

    “我不能听你们的一面之词,都说了让我先了解下情况。”

    韩渝和小鱼在老陈的带领下一连穿过六条船,终于来到法官和法警被围堵的船上。

    这是一条两百多吨的内河货船,看上去船龄不小,船体锈迹斑斑,船尾的船篷破破烂烂,喜庆的对联贴在船上显得格外突兀。

    戴眼镜的法官见来了两个民警,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切地说:“同志,我们是云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这是我们的证件……”

    “公安同志,他们不讲理,你不能全听他们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挤上来要理论。

    小鱼立马拦住她,很认真很严肃地警告:“我们问了你了吗?都说了先了解情况,能不能让我们一个一个的问?”

    认识韩渝和小鱼的中年船主连忙拉住妇女:“别着急,听韩队长和梁队长的。”

    “可是……”

    “我们有这么多人,你怕什么呀。”

    “好吧。”

    韩渝回头看了一眼三十多岁的妇女,又看了看紧攥着一个法警挎包带子的三十多岁的船员,严肃地说:“你先把手松开,大过年的,拉拉扯扯做什么?”

    男子犹豫了一下,在亲戚和老乡的示意下很不情愿的松开手。

    戴眼镜的法官稍稍松下口气,又从包里取出一叠法律文书,解释道:“同志,这条船不是他们的,是被执行人王成松的。船舶所有权登记证、船舶检验证书和船舶营运证上都是王成松的名字。”

    妇女急了,正准备开口,见小鱼脸色一正,只能悻悻地低下头。

    韩渝飞快地看完法院判决文书,大致搞清了来龙去脉。

    这条船的所有权确实属于云港籍船民王成松,97年3月21日,王成松以购买一条一千顿级的内河货船为由,跟云港市的一家银行贷款了120万元,没按贷款合同归还贷款,被那家银行告了。

    韩渝放下判决书和强制执行的文书,不解地问:“刘法官,就算强制执行,也应该优先执行王成松贷款购买的新船,你们怎么不执行新船,反而跑滨江来执行这条不值几个钱的旧船?”

    “新船出了事故,沉了。”

    “新船沉了?”

    “船沉了,人跑了,不但我们在找他,被他撞的船主和打捞单位也在找他。”

    那个姓王的船主够倒霉的。

    刚买了条新船没跑几天就沉了,这是真正的倾家荡产。

    船沉了人跑了这种事韩渝见多了,直到今天,北支水域的江滩上仍有几条航道部门之前辛辛苦苦打捞上来,直至今日都联系不上船主的事故船。

    韩渝暗叹口气,转身问:“到你们了,先说说叫什么名字。”

    妇女连忙道:“公安同志,我叫李玉芳,这是我男人顾六根。”

    “这条船怎么回事?是王成松租给你的?”

    “不是跟王成松租的,这船是我们跟王成松买的,我们有字据。”

    “买的,买的怎么不办过户手续?”

    “我们也想过户,可买的时候我们在长江上,又不在云港,我们就跟王老板约好等哪天都有时间一起去云港港监局办过户手续,后来不是他没时间就是我们没时间,再后来打电话都联系不上。”

    “买船时的字据呢?”

    “有,我去拿。”

    ……

    顾六根、李玉芳夫妇果然有跟王成松签订的买卖合同,只不过是手写的。这条船是他们两口子花11万从王成松手里买的,从合同上看买船款一次付清了,并约定在合同签订之后的3个月内办过户手续。

    韩渝看了看落款处买卖双方摁的手印和买卖的时间日期,再看看判决书上王成松跟银行贷款购买新船的时间日期,意识到这件事确实很棘手。

    “刘法官,这条船在王成松名下,你们按法律办事,过来查封,无可非议,照理说我们应该协助你们执行。”

    韩渝深吸口气,话锋一转:“但法律不外乎人情,无论立法部门制定法律法规,还是你们法院依法判决乃至依法执行,都要符合常情常理。比如今天这事,顾六根夫妇花真金白银跟王成松买船在先,王成松跟银行贷款购买新船在后!

    你们法院就因为顾六根夫妇没跟王成松办理过户,就要强制执行事实上的所有权属于顾六根夫妇的船,这就不符合常情常理了,你们把船开走,人家的损失找谁要,人家的日子怎么过?”

    刘法官没想到韩渝竟拉偏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

    顾六根的老婆李玉芳愣了愣,激动地说:“公安同志,你这话说的在理,买船的时候我们没那么多钱,给王老板的11万是东拼西凑借的,我哥可以给我们证明,好多人可以帮我们证明!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我们全家老小就指望这条船。法院不能不讲理,如果把我的船扣了,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年轻的法官不敢相信有判决书和强制执行文书在,刚来的这个公安都敢拉偏架,忍不住来了句:“公安同志,我是依法强制执行!”

    “都说了判决也好,强制执行也罢,都要符合常情常理。”

    全家老小正等着自己回去吃年夜饭呢。

    鱼局之前在电话里也说的很清楚,他没想过干预法院执行,只想确保法官和法警的人身安全。

    韩渝不想浪费时间,直言不讳地说:“二位,这条船你们今天估计是查扣不了,更别说开回去。我建议你们把船舶证书还给人家,然后送你们上岸,早点往回赶,明天一早还能陪陪家人过年。”

    “同志,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你们可以不协助,但也不能搞地方保护主义!”

    “他们都是南河人,船也不是我们滨江的船,我搞什么地方保护主义了?”韩渝反问了一句,转身问:“顾六根,王成松被起诉,王成松卖给你们的这条船要被法院强制执行的事,你们之前知不知道?”

    “不知道,公安同志,我们真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们也不会把船舶证书给他们看!”

    “听见没有,就算强制执行也要先通知人家,让人家有个心理准备,有个说理的机会!你们倒好,只知道王成松名下有条旧船,不问青红皂白就跑过来强制执行,哪有你们这么干的。”

    “公安同志,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人家全靠这条船养家湖口,你们要查扣人家的船就等于要不给人家活路,你们不给人家活路人家就会跟你们拼命。”

    韩渝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想想又意味深长地说:“一边是财大气粗的银行,一边是没任何抗风险能力的个体船民,应该优先维护谁的利益,你们心里应该有杆秤,我们是应该秉公执法,但不能机械的执行法条,不能昧良心!”

    “我们怎么就昧良心了,我们秉公执法有错吗?”年轻的法官急了。

    韩渝不想跟他们理论,再次看看手机,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二位,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是受你们市领导委托来解救你们的。你们不想过年我还想过年呢,到底走不走,给句话。”

    帮银行欺负船民有意思吗?

    小鱼也觉得两个法官这事做的不对,提醒道:“想上岸就把证书还给人家,不想上岸我们就走了。”